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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到对岸
发布日期:2013-03-04 00:00:00    来源:旅游学院 张薇    

1

  我已准备了许久,上路,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内心沉陷在黑洞里,渴求攀援向上升起的光亮。知道所求是尘世间的不可能,仍要竭尽全力。生命就是竭尽全力的过程,无从测度终点停止在哪里,只能选择不停地上路。行走是如此熨帖的放逐,以高远的空旷包裹了所有痉挛的疼痛,呈现出广阔无垠的澄澈,于是,上路,成了世间惟一的宗教。
  在地图上寻找任何可能抵达的地方,所有的路径都被或断然或淡漠的目光否决和忽略,突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任何都市可以让我停留,它们是时间之外的巨大回声,空洞而虚幻,像戴着假面舞蹈的会场,人来人往,而我无法与任何人真诚地对视。似乎是不可渡过的河流,没有人能提供进入到内心的渡轮,只能独自漂流,独自沉入黑暗的河水。
  午夜突然从梦中惊醒,看到了拉萨的阳光。知道是一个幻象,却仍是沉迷。纯净到说不出蓝色的蓝色天空,被大朵的阳光照满,像水濯过复又熨平的棉布,有着柔顺光滑的质地。离天很近,能够摸到蓝色的阳光干燥的气息。黑暗的洞穴被阳光摧毁,生长出绿色的青苗,在白日里泛着奇异的水泽。那是拉萨的光啊,不能相信,西藏把它所有阳光的重量堆积在我的脚下,被强烈的光所眩惑,在光中,看到内心的潮水起伏,波涛汹涌,蜿蜒奔向远方。依然不知晓终点在何处,但却可以一路赶去,像是赴一个期许已久的生死之约。一个约会,犹如一个盛典,须以俗世的华丽隆重出场,然而此时,我却是以生命的赌注,奔赴未知的路途,所有的欲念都被置之脑后,只有上路的急迫和简单。是一个朝圣的奔赴。
  近午的日光里,高原小城格尔木的客运汽车站,两个友人送我上车。直射的阳光打在他们的脸上,绽放着恍惚的笑容。他们说,半路上如果不行就搭车回来。而我知道,我只有单程车票。是,一种彻底的厌倦和万念俱灰,深深地植根于体内,冀望靠着赴死的微光,一路支撑抵达圣城拉萨。回报一个静默的笑容,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虚弱,苍白,被深深的歉疚覆盖。与他们,也只是萍水之交,伸手触不到对方,日后也许却要承受岁月的伤痛。让我独自一人上路,不要送行,不要身后注视的目光。猛烈的阳光在五月的高原倾泻而下,干燥而灼热,散发着迷离和隔世的味道。终究是独自一人出发,空气隔开了我们,从此长风万里,一去不回头。

2

  每当有人去西藏,总会得到提示:路途会很艰险,重要的是不要感冒。一旦感冒,会引发高山肺水肿和脑水肿,死亡率极高。青藏公路是世界上最高的公路,也是相对其它进藏公路最好的路。如果顺利,汽车二十四小时会到拉萨。我去西藏的时候,还没有青藏铁路,那在世界屋脊之上盘旋延伸的青藏公路是我惟一的选择,也是生命过程最接近幻想的泅渡之海。走的时候,有轻微的感冒,仍然决绝地上路,仿佛是完成一个无法改期的承诺,只有奋力向前,才能准时抵达目的地。行走是内心至为迫促的需要,自然地过滤了疾病的信息。朝着飞舞经幡的高处,我已经不能等待。
  车过昆仑山口,知道已经到了青藏公路的一大关隘,这是青海、甘肃两省通往西藏的必经之处。雄阔连绵的群山,在五月的天空下被呼啸的大风穿透,从山的腹腔传来沉重的呼吸。是的,我几可听闻的呼吸,它们在远古就已存在,如今仍是青藏高原的生命体征,持久而强韧的喷涌。
  第一次来昆仑山口的时候,是1988年夏天参加青冀两省作家的散文笔会。同行的一群人中我们有四人成为醒目独立的小团体。四个人中他们三位都是诗人。是诗歌气息弥漫的尾声,上演着最后凄美的挽歌。2002年春天,我在时隔十四年后的昆仑山口回首他们年轻的容颜,眉目如画,眼神清亮。我能够平静说出的是,一个已是劳燕纷飞后渐行渐远的背影,一个至今仍远走他乡,终年羁旅。惟一和我在柴达木茶卡盐场的夜湖边,交换过女人心思的诗人阿拉腾高娃,那个绝美的蒙古族女子,已在30岁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们终究是不能继续某些古老的话题,话一出口,便一语成谶。不知道我和她在昆仑山口的照片是不是她最后的影像,都已是前世的尘缘。她的灿烂忧郁的笑容,在昆仑山的云雾缭绕中浮起,有紧密细碎的颤栗掠过我的心脏。如果她还活着,我是否会告诉她,我正奔赴与她同样的路途。命运迷失的暗语此刻正寻找回家的路,我懂得不可道破,此时惟一能够明晰的是保持缄默,直至路途的终点。
  昆仑山有六月飞雪的奇观,那一年,我们在八月见证了4772米的高地白雪漫舞的奇美。纯白的雪峰,此时已经被时间的风尘钝重地击打,有着痛而幻灭的神情。高娃走的时候,就是藏在白色的被单下,放平了隐忍沉默的身躯。生命的舞蹈静止,她端着酒杯唱着蒙古族歌谣敬酒跳舞时的白色衣裙,是另一个空间飞舞的大雪。是如此不羁的拒绝,带着些许的悲伤和了然。她应该能够看见,当所有人都或刻意或不经意地遗忘了她,我还在怀念她。
  我一直没有与她道别。仿若道别也是一个仪式,而我不喜欢任何仪式。只有死亡是每个人无法逃脱的仪式,奔赴或面对,都是必然。与高娃,也只有内心的认定,与仪式无关。

3

  又下雪了。我坐在司机座的背后,是一个可以躺卧的狭窄小铺,堆放着油腻脏污的棉被。我把它垫在身后,身上只盖着自己的风衣。零星的雪花从司机左侧破损的玻璃窗缝钻进来,打在我的脸上。雪花湿润的清新驱走了车厢里浓重的膻腥气,没有意识到悄然逼近的危险,我向着睡眠的黑处滑去。梦里,手心握着一个火烫的圆球,嗞嗞冒出青烟。在惊悸中醒来,额头是虚浮的冷汗,身上起了明显的低烧,喉咙疼痛,胸部发出微弱的呼呼声,像有一台破风扇在勉力摇摆。后来知道是肺水肿的征兆,却只以为是感冒严重了。渐渐沉入更深的睡眠。一会儿醒来,轻微地咳嗽,怕惊醒了同车的人。吐出淡黄的肺液,手开始发青。
  不知道那样在高原生活的人,竟然会有高原反应。心里亦没有骇然。以为是手太脏了,大概是在沱沱河沿吧,在一车人到路边饭馆吃饭时,径自用水洗手。两个司机很关照我,让我和他们一起吃饭,却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一屋子烟雾缭绕中喧哗吃饭的往来人流,各种各样的语言嘈杂不休,英语、日语、藏语、撒拉语、汉语……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忍受着身体强烈的不适,内心平淡到如同世间过客。生命走到极限的时候,反而生出镇定自若的安详。是我后来的回想,在拉萨大昭寺前的佛墙下,面对大昭寺席地而坐,目视磕着等身长头的佛教徒虔诚的顶礼,身后是经年不熄缭绕弥漫的桑烟,我突然了悟那一路行走的生命真相。
  而路途仍是漫长而艰难。汽车继续上路,天色黑得密不透风,车厢里鼾息阵阵,声响和气味已不能影响到我的睡眠,我掉在自身黑色的旋涡里全力挣扎,周围的一切都和我隔离开来。下意识里知道不能睡着,也许睡着就是永久的睡着。是一次赴死的泅渡,却不能接受不由自主的命运的裁定。于是拼尽全力让意识清醒,大睁两眼看窗外黑暗中的风景。连绵不绝的雪山安静地沉睡着,山顶泛着薄薄的白光。是向唐古拉山的靠近吧,那离天最近的地方,正有一束神秘的光照亮了黑夜的路途。我的内心渐渐清明,知道不能与山峰对峙,亦是不能擅自逾越生命的尺度。生命的庄重和神圣第一次以令人敬畏的方式逼近了我。
  天光微明,车厢里异常安静,我已向着昏迷陷溺。开始剧咳,吐出黄色的肺液,呼吸困难,全身无力。后来才知道,如果吐出的是粉色的液体,基本就没有命了。然而生命仍是执著于肯定和承担,不能轻易放弃。车驶过唐古拉山口的时候,见到淡黄的月亮与山顶相接,竟似有微微的呼吸起伏,净朗得如一个邻家男孩,直觉里有温暖的气息。其时大风正呼啸着穿过唐古拉山口,雪花顷刻飞舞,白色让天、山、地浑如一体。据说唐古拉山口一日四景,我已在瞬间经历了它的风景。这是在海拔5231米的高度,空气的含氧量只有百分之四、五十,是人类不可居住的地方。是世界上最纯净的地方。是青海和西藏的天然分界线。我不能说翻越唐古拉山,因为知道是渡过唐古拉山。它负载了我,向生命的彼岸泅渡。
  司机终于觉察到危险,于是在车里征询旅客的氧气袋。吸着从不知名的旅客手中传递过来的氧气,掉入黑沉的深渊,这一次,再也无力支撑。进入羌塘草原,也就是藏北地区,汽车驶近安多,这座西藏有名的藏乡。听到司机的问话:需要去诊所吗?空洞而遥远,不像是人间的声音。却也懂得及时回应:去。车在安多停下,找了一家诊所打上点滴,继续上路。迷糊中看窗外的景色,美得令人窒息。漫山飘舞的经幡,堆积成山峦的玛尼石,远处飞奔的野生动物,都在以各自生命的形式存在,那种快乐简单而透明,是最为朴素的生命意识,却闪烁着生命至尊的光亮。
  那一瞬间,内心震动到裂开,生的欲望扑面而来。

4

  对司机说,请送我去那曲的医院。
  那曲,是藏北最大的城镇,5月至9月有极为苍绿茂盛的万里草原。有天湖纳木错。藏北无人区是野生动物藏羚羊、野驴、野牦牛的天堂。那曲,这个神秘而拙朴的名字,成为我想抓住的生命缰绳。
  然而司机说,不行,那曲太高,有4500多米,在这里停留只有死路一条。只能到拉萨。拉萨是3600多米。
  全车的人屏住呼吸,听得心惊肉跳。我忽然有一种释然,就是这样了,我已经争取过,结局如何不是我能把握的,剩下的只能交付给神。知道自己的内心从未真正快乐,就是因为太执著于不能执著的事物。全然放下,能听到石头落地的声响,在雪山醒过来的白天,阳光清冷通透,草原已有了一年中最初的新绿。
  路上走走停停,不能如期到达拉萨。同车的人没有抱怨,他们神色淡定,处之泰然,亦是经历过许多类似场景的平静,又或是人性中最慈悲的一面,在这无人能够居住的高地,有了至为纯粹的释放。
  车到当雄,是到拉萨前的最后一站。已是下午,公路上寂寥无声,狭长蜿蜒的青藏公路犹如梦幻中的镜像,在念青唐古拉山的南坡脚下泛着青色和金色的微光。公路两边是星星点灯似的白色帐篷,铁皮做顶的平房,静默地敞开着的大片绿色草坡。横亘千里,海拔7117米高的念青唐古拉山有藏地著名的雄峰,是神山,而圣湖纳木错则是它生死相依的情人。神山,圣湖,冷峻坚硬中的温柔,妩媚清澈中的持守,是令人不能呼吸的震撼,是记忆无法流转的惊动。生命的花朵突然在我的内心绽放,盛大繁复得有些霸道,却也见出最真实执著的悲悯与关怀。这是西藏的气息,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法模拟的神性的高地。在傍晚的阳光下,我和它的沉默对视,也和自己的内心对视。
  司机又一次停下车来。离公路百米处有个诊所,我需要马上输液。到拉萨还有160多公里,我可能已不能坚持。从路边到诊所是一百米的路途,也是我的生死线,而那时无人知晓。我走向诊所,一步都不能挪动,腿和大脑之间没有连接的导线。现在已经恍惚是怎么走到诊所,记忆缺失,也无从查询。当年孤身一人的独旅,生死对决只能是空白。在车上挂着吊瓶,晃动的车厢造成滚针,手背上鼓出一个触目的青包,没有人能施以援手,谁也无能为力。渐渐清醒,等待液体滴完,等待抵达拉萨。夜又黑下来,不知是雪水还是雨水打湿了路面,车灯照在地上,扑进前面博大幽深的黑暗里。突然觉得,能不能到达拉萨已经不重要了,我已来过,已经在朝圣的路上。在路上,意味着你还能行动,还在靠近你的梦想,这是行走的终极意义,它让我的生命真正完整。
  午夜一点,汽车驶进拉萨,停在汽车站的旅社前。同车的人下车,说着各种民族语言隐入浓重的夜色,今夜,他们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踏实的好觉。司机们帮我在旅社登记了房间,记不起怎样拖着脚步上了三楼,进入房间。看看手,已经发黑,仍是以为太脏,无力出去打水,让服务员帮忙打了水,却怎么也洗不干净。把自己扔在床上,只想赶快睡着,以为睡着了就好了。剧烈的咳嗽持续不断,兀自不停地吐出液体,拿了一个盆放在床前,惊天动地的声音在黑暗的房间空洞地回响。门外是宿酒的人晚归的吵闹,让我有了还是在人间的安然。这就是我的拉萨,以这种方式进入其中,竟有着无法言说的孤寂的清心自守,就连死亡都不能剥夺的高贵与骄傲。掉进黑暗的深水,从水中浮出,向对岸渡去。沉浮之间,不知已然完成着生命的羽化。
  天亮了,走廊里响起踢沓嘈杂的脚步声、吆喝声。北京的朋友打来电话,在那个早晨,恍然明白什么是恍如隔世。有女子如期而至。一袭亚麻布的白色衣衫,天然镇静犹似风中竖笛。是维色。一个藏族女作家。若干年前,看到维色的第一眼,就被她智慧犀利的眼神击中,她的不动声色,她的坦然自若,仿佛天生跟她长在一起,从未分离。她的歌声是最为纯净诚实的西藏的声音。和她到达医院,从出租车上下来,无意中看了一眼后视镜,惊骇得几乎尖叫出声:那个状如女鬼、青面獠牙的人是我吗?仍是不知怎么走到了诊室,至今都难以描述每一步的沉重和无力。是路途上必然付出的代价,铭心刻骨到丧失了语言的能力。医生说,她不能再走一步了。维色吓了一跳,不相信地看看我,看看医生,说她马上坐飞机返回去行不行?医生说不行,必须住院,快去推急救车吧。维色飞快地闪出门。我心里还是淡然,只是为耽搁在医院有些焦急。被推进重症监护室,各种仪器噼里啪拉上了身,在进入最深的睡眠前,恍惚听见他们说,一个日本的登山者得了坏疽刚刚死去。
  两天后醒来,看到拉萨的蓝天和阳光,近到可以伸手触摸。听维色拿来的宗教音乐,知道那天籁的声音已植根于心底,已经再生。获得救赎的还有灵魂。
  泪水静静地流了满脸。

5

  维色正在装修房子,出院后我住在她的旧屋。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平房,门前有几棵绿色的麦子和草。远处是高耸的雪山。周围安静得几疑是在孤岛,而我正需要这样的隔绝。每天出门,都要经过长长的林荫道,树木稀疏,却不间断,是拉萨常见的风景。
  第一次去布达拉宫,是坐出租车。当时拉萨的出租车上车就是10元,可以随意到什么地方,绕城一周也只是10元。后来和维色又坐一种简便的三轮车出行,多少钱不记得了,只觉得便宜得不可思议。下得车来,站在布达拉宫广场,立刻倒吸一口气。耸立在云端的布达拉宫被阳光穿透,放射出无与伦比的万丈光芒。那种光芒不是逼人的,凌厉的,夺目的,而是静默的,孤寂的,隐忍的,悲伤的。这是我喜欢的宗教品性,它们隐藏在布达拉宫的身体里,被我抚摸。
  每天清晨步行走到布达拉宫,坐在广场上长久地注视对面的布达拉宫。然后起身徒步穿过城市。最常走的是拉萨的城市边缘,人迹罕至,安静得只能听见鱼群唼喋的声音。发源于米拉雪山的拉萨河,清澈单纯得如同一个蓝色的孩子,流经拉萨奔向世界最高的河流——雅鲁藏布江。坐在河边微微泛青的草地上,看皮肤上隐现出的青色血管,看雪山白得发青的光掉在河水里,有安详温柔的沉静。
  人世间充满了无常,懂得了放下才能不再纠缠于痛苦和绝望。那小小的个人的悲欢,也只是世间百态的一种,没有任何特殊重大之处,亦是不值得反复咀嚼玩味的。
  和维色在八廓街的甜茶馆喝奶茶、酸奶,吃一种烤得硬硬的,叫馕的小饼。明亮的阳光从有绘饰的窗子照进来,房间里是昏暗的朦胧。这是那个震撼藏地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和他的玛吉阿米相会的黄房子吗?维色说,这是你和西藏的缘分。你为什么会选择西藏而没有去其他地方呢?现在也许还看不出来,在将来西藏会对你显示出意义。
  走在八廓街上,身边是维色,这个奇异的女子,面容上闪着清绝脱俗的光泽。她从不执拗于社会的认同,而只是向自己的内心探进。生活之于她,是不断泅渡的河流。其实生活之于谁,又不是如此呢?八廓街上,转经的人群如缓缓流动的河流。那么洪大无涯的人流,却是懂得沉默无言的重量。想起同车赴藏的行旅者,36个小时的抵达,是与我共渡生命之河的施恩。
  生命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个结局。走过青藏线,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条路通向人类的秘密,是巨大无边的缄默和充满。有一条河,可以渡我们到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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